
有很多文字试图描绘 Miuccia Prada 对于时尚的暧昧态度,但并未点出实质。尽管时尚偶尔让她感到厌倦或羞愧 —— 谁不是呢?—— Prada 从不否认自己对这个行业的喜爱。这位曾经的政治系学生和哑剧爱好者,在 1970 年代接管了家族生意。1978 年,她结识了未来的丈夫 Patrizio Bertelli ,在后者的坚持下,Prada 开始涉猎包袋之外的设计,并在 1988 年举办了第一场时装秀。 
《T》1/2 月合刊「假日与时尚」特辑,封面人物为 Miuccia Prada 30 年来,她是一部分最有影响力的时装系列的缔造者。时装作者大都喜欢将她形容为一位知识分子型的设计师。她的思考和好奇,无论是关于现代主义、两性话题、美丑观念,还是艺术、政治和历史,让她的作品超越了服装设计的范畴,而这一切又最终回到时尚的话题中。 每一季,她的时装秀都更像是在提出问题,而非做出解答。但这一次,是她回答问题的时候了。 Prada:「作为时装设计师有时候让我羞愧」 Weimo Wang:我们此刻身处 Prada 负责修复的上海荣宅,这是你至今在中国最有趣的项目。对中国的想象是怎么影响你的? Miuccia Prada:首先是政治方面的。别忘了 1960 年代,当时欧洲所有的左翼运动都非常令人激动。但我不想讨论政治话题。第二,欧洲人总地来说还是对东方有一种迷恋。这很难解释。如今中国是非常有活力、非常重要的国家。我听说现在在中国很流行把以前的衣服翻出来穿。是这样吗?时髦女孩们现在都会穿旧款衣服。 
Prada 在用时 6 年修缮一新的上海荣宅内。这是继米兰伊曼纽尔二世长廊、威尼斯王后宫后 Prada 的又一历史建筑修复项目 Wang:是的,比如旗袍和改良式旗袍,这是一种源自清朝的服装,但之前朝代的服装就没那么流行,人们也不太熟悉了。 Prada:《末代皇帝》的导演 Bertolucci 要为这个潮流负责。他非常关注细节,我认为他为了这部电影研究了很多年。电影里的服装非常棒,我很想好好看看它们。 Wang:在时尚之外,你也做了大量工作,从建筑领域的合作到 Prada 基金会。这是因为时装设计已经无法完全满足你的创意需要了吗? Prada:当然。时尚是我的工具,但我还有其他很多兴趣。时尚之所以是工具,是因为这是我最后从事的职业。但我越来越频繁地回到了自己的本性上,当我更关注政治、文化等等东西的时候,我认为这是个很好的平衡。 Wang:但你一直爱着时尚。 Prada:是的。 
Prada 大衣、打底裙、长袜及高跟鞋 Wang:我读过一篇文章,你说「作为时装设计师有时候让我羞愧」。你还会偶尔这样觉得吗? Prada:是的。我一直很羞愧,因为我在 60 年代末开始了在时尚界的事业,作为一名女权主义者,没有比时尚界更糟糕的去处了。当然,因为太喜欢时尚,我一直做了下来。但之后,我开始意识到时尚界可以是吸引所有创意人士的地方,因此它开始和很多其他领域互动。我看到了这个机会,同时也看到了那些卓越的知识分子和艺术家们有多爱时尚。因为当时尚被处理得好的时候,它是与时代息息相关的,它让人们可以表达自己,等等。但有时候它有点狭隘,太狭隘了。 当然我不是在批评自己的工作,我只是想让时尚不仅和服装有关,这样它才会变得很重要。我知道很多人愿意在时尚界工作,但他们害怕人们对时尚的成见。我认识很多年轻人,非常聪明,他们说「我想在时尚界工作」,但会为此感到羞愧。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时尚变成了这个样子。 多年来我问过很多人这个问题,我认为恐怕有两个答案。一来这是个面向女性的工作,它的重要性容易被人轻视;另一点是它涉及到许多人们羞于谈论的私人因素。因为你必须讨论性,讨论私人生活,你就会有顾虑,会想 「我的腿不够美」。所以我认为,是这两方面的原因让人们带着奇怪的眼光看待时尚。很多人依然觉得时尚是个让人觉得不舒服的话题。你怎么看? Wang:我认为年轻一代已经不一样了。 时尚从来没有这么流行过,奢侈品行业从没有过这么大的权力,所以在这个年代成长起来的年轻人更容易接受时尚、喜爱时尚,而不会有老一辈人的心理冲突。你感受得到自己的权力吗? Prada:我从没想过。 Wang:举个例子,当我们在巴黎或东京路过那些气势恢弘的品牌旗舰店大楼,总会看见人们排着队拍照,他们看起来兴奋极了。对时尚界人士来说,这是我们每天接触的东西,很容易就感到厌倦了。但对于他们,看到那些精品店的兴奋感几乎和参观金字塔时一样。这些名师设计的奢侈品旗舰店更像是 21 世纪的纪念碑,吸引着人们前去瞻仰。 Prada:这个观点不错。 Wang:这就是如今时尚界拥有的权力。当然我们也不能自我感觉太好,还要继续努力。 Prada:以及继续自我质疑。 Wang:是的。但恐怕在中国购买时尚产品的人不会有这么多疑惑。 Prada:我有。我的疑惑太多了。(笑) 
Prada 连衣裙、打底裙、腰带、长袜及高跟鞋 Wang:我知道……谈谈你的作品吧。你喜欢回顾自己设计的系列吗? Prada:事情是这样的,有时候当我们正在设计新系列的时候,我的助理会说,「啊,这可能是……为什么我们不看看那个系列呢?」问题就在这儿。因为他们总是想着做下一个系列。所以当我看到它们(过去的时装秀图册)的时候,我会想一想。当然了,我知道自己曾经做过什么,但我更感兴趣的是当下。 Wang:不如让我告诉你我最喜欢的 Prada 系列吧。我喜欢 2002 年的那个系列。广告里,Amber Valletta 穿着一件透明的塑料雨衣。 Prada:那是「性感」系列。 Wang:我还特别喜欢之后 2003 年的一个系列。有鳄鱼皮手套的那个系列。 Prada:是大号的男士手套。 Wang:在那些系列里,我们总能看到资产阶级风格和反资产阶级风格之间的对话。相比之下,最近几年你的整体风格则更大胆。你同意这个说法吗? Prada:是的。我现在感觉的是我想要把握当下。我走过了很长的旅程,经历了过去、资产阶级风格,等等,但我现在感兴趣的是当下。 在上个系列里,我开始探索这个主题,现在我在这个方向上更投入了。这意味着什么?我不知道。但我知道我把它作为一个总体方向。当然,过去总会一直影响着你,但我想知道当下的我会想要穿什么。 Wang:我注意到你近期的时装秀造型变得越来越复杂。我很喜欢。当我们看那些 1990 年代的时装系列时,衬衫就是衬衫,裙子就是裙子。但现在我们没法确定了。「那是一根项链还是一条围巾?」 Prada: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,因为有时候我担心做得太过了、太复杂了。但你知道吗?你其实发明不了什么……我对设计从来不感兴趣,我指的是为设计而设计。所以衬衫就是衬衫,裙子就是裙子。我不希望裙子看上去非常奇怪。但是事物的结合促使了事物的诞生,它叫作造型 —— 但对我来说这并不是造型,而是层次和想法的叠加。我不是个传统的设计师,首先我不画图稿。对我来说,一条裙子或者一件长袖衬衫,它们都是概念,需要加在一起。 
Prada 夹克 Wang:你知道在你的时装秀上,我们这些记者和编辑会有多注意你的穿着吗?我们会伸长脖子看你穿了什么,但有时我们看不见你,因为秀场实在太大了。 Prada:首先我不想穿在秀上出现的衣服,或者在店里陈列的衣服。而且,我总是出门前 5 分钟才会决定穿什么。场合越重要,我就越不会去想,因为我讨厌提前考虑。我喜欢即兴发挥,在最后一分钟做决定。以前我有个朋友叫 Manuela(Pavesi),她去世了。她会问,「Miuccia ,你会穿什么?」「我不知道。」(笑)我不会穿任何在那天早上让我心理上不舒服的衣服。 Wang:这就是我们喜欢女性设计师的原因。我们会很关注你们的衣着和你们的个人喜好。你们在时装秀上展示的是一回事,但你们穿的可能完全是另外一回事。 Prada:你知道的,因为年纪的关系,很多东西我已经没法穿了。我必须用自己的想象来设计,否则我连男装秀都做不出来。我总是会想象自己是一个年轻女孩,或是一个男人,但想象的永远是我自己。 Wang:当你设计男装系列的时候,会偶尔从你儿子的身上获得灵感吗? Prada:并不会。我必须自己去体会。当然了,我会观察那些我所爱的人。 Wang:你怎么看待现在你的设计能被网络上所有人看到并点评这件事?你怀念更私密的旧时光吗? Prada:我觉得我在做我的工作,而(时装秀)之后我就掌控不了了,因为它已经被发布了。所以我从来不担心这些。因为偷懒的缘故,我没有在社交媒体上花费足够的心血。我知道这也应该是我的分内之事,但最近有人告诉我说,「Miuccia,人人都知道关于你的一切,都在网上呢。」所以现在我会更留心。 Wang:在时尚界,从杂志大片到广告画面都有一种怀念 90 年代的风潮。你在那个年代取得了非常大的成功。所以我的问题是,你更偏爱哪个时期,当时还是现在? Prada:我总是更偏爱当下。 关于那个年代我所能说的是,总体上那是个思想更自由的时代,人们要大胆得多。现在,在数字和政治正确之间 ,「这个不行,那个也不行」,有了更多限制。但你必须遵守,因为你不能冒犯任何人。基本上当时的自由度更大一些。通过把平凡的概念带入奢侈品领域,我作出了一点贡献。那个年代的奢侈品行业是个可怕的地方,只在乎美丽的裙子和魅力十足的女人。当时我就被人批判说,「这是坏品位」。80 年代是传统时尚的最后十年。到了 90 年代,规则都被打破了。 Wang:你曾说过,在 Prada 你有做任何事的自由…… Prada:以我做时装秀来说,没错。 Wang:其他那些受大型时装屋雇佣的设计师可能就没有这种幸运。你认为这种自由的缺乏是现在时尚界一些问题的根源吗? Prada:新人有新人的幸运,仅仅因为你是新人就足以让人感到激动,这是新人的优势。但之后你会感到害怕,因为改变接踵而至,你会开始想自己能够红多久?两年、三年、四年、五年……然后可能就被解雇了。你必须在短时间内取得成功,但同时你有作为新人的优势。以我的情况来说,我没有这样的压力,但还是要在一段时间后持续让人们感到兴奋。所以两种情况都有优点和缺点。他们可能有很大的压力。 Wang:我认为他们压力不小。但对于一些人来说,这是他们唯一的工作方式,他们没有选择。 Prada:为什么人们不能把品牌做得小一点呢?他们依然可以表达自己的想法。真的,我认为那些孩子们 —— 因为他们还年轻 —— 应该更大胆、更个人化,利用他们的资源一点点进行扩张。如果我可以给他们建议的话,那就是去做自己真正认可的事儿,看看能不能成功,然后慢慢来。有了这个工具的帮助(Prada 指着桌上的一台 iPhone),每个人都能看见你的作品,所以为什么不这样做呢?你觉得呢? Wang:我觉得也是。因为现在我们被数字牢牢控制住了,我不明白为什么数字要一直往上走。 Prada:没错。既会有数字增长的时候,也会有数字下滑的时候。但这种对于数字的痴迷……我注意到了一件事,非常重要,就是当世界对于不同文化、不同宗教、不同知识越是开放,人们使用的词汇量就越是缩小,好像每个人说的都是同一种论调。世界更大了,但你用到的东西却越来越少。 
Prada 夹克、半裙、打底裙、长袜及高跟鞋 Wang:你是第一个在男装秀上展示女装预告系列的设计师,但去年你不这么做了,而是在 5 月举办了一场单独的女装早春秀。这是 Prada 的新方向吗? Prada:不是,我在试图做和别人(正在做的)相反的东西。当人人都开始(把不同系列)混到一起的时候,我就想要专注(于一个系列)了。(笑) Wang:我就知道!我只是想让你自己说出来。 Prada:(笑)我不知道可不可以这样说,但话是没错。因为当任何一件事变成了成 规后,我就开始讨厌它了。真的,我讨厌奢侈品行业的各种成规。我总是拒绝回答「什么是奢侈?」这个问题,因为我听过的所有答案都蠢透了。 另外一个(已经变成陈词滥调的)词是「千禧一代」。你把整整一代不同的人 —— 他们有那么多的种类 —— 变成了一个商业上的分类。这对年轻一代是非常无礼的。 首先,他们不是一模一样的,但在报纸上和其他地方,他们成了一个商业群体。我认为这是不对的。 
Prada 连衣裙、打底裙 Wang:没错。时间有限,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。Pierre Bergé 最近去世了。但我们谈论时尚界的终极搭档时,会想到他和 Saint Laurent,当然还会想到你和 Bertelli 先生。和他共事是如何影响你的工作风格的? Prada:实际上我们俩共事的过程就是不断纠结的过程。如果他说了一些相反的东西,我们会讨论,但最后我们总会达成一致。所以这是个奇怪又有趣的故事。在公司里,他们很喜欢看最后谁会获胜。(笑)但说到底,我们一直在一起,所以总有些东西发挥了作用吧。(笑) Wang:听起来很神奇。非常感谢。 - |